在北京追霞人的圈子里,“大爷”是个响当当的名号。没人想到,这个拎着手机、凌晨四点往北海公园奔的“大爷”,竟是个来自广州的29岁姑娘。
“霞光是我在北京最稳定的室友。”她说。
凌晨三点半,集体宿舍的下铺,手机屏幕的微光亮起。“不知大爷”(她在朝霞群里的昵称)小心地翻身,尽量不惊扰舍友。摸索着穿上最厚实的工装外套,套在睡衣外面,足够抵御黎明前的寒意。
窗外,城市还在沉睡,她的心跳却已经开始加速:据说今天有55%的概率出朝霞。
这样的出发,在她北漂的第六年,已经重复了100来次。
“大爷”的诞生:混在银发族里的追光者
“为啥叫大爷?因为北京拍朝霞的主力军,清一色是退休的大爷啊!”长发被晨风吹乱,大爷笑着解释。
2019年秋分,23岁的她,网名还叫少年不知,从广州站挤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。彼时,她不会想到,“大爷”这个融入新环境的代号,日后会成为她最鲜明的标签。
对当时的她而言,包吃包住的餐饮工作是扎根北京最现实的支点。但硬币的另一面是逼仄的集体宿舍、高强度重复的劳动、稀缺的个人空间和时间。
“刚来时天天哭,太想家了,感觉什么都抓不住。”
最初的北京记忆,浸满了泪水和对岭南湿暖空气的思念。压抑的环境催生了对呼吸的渴望。她本能地拿起手机——这是她最熟悉也最易得的记录工具。
起初是下班路上偶然拍下的夕阳,后来是难得休息日误打误撞撞见的火烧云。拍照,成了她在庞大异乡里,为数不多能掌控的、能产生“获得感”的时刻。
2023年6月10日,在她加入的“中国朝晚霞爱好者”的群里,群主预报的晚霞让她鼓起勇气请假,第一次专程奔赴颐和园。
当金红色的光芒泼洒在佛香阁的琉璃瓦上,手机镜头里映照的,是她久违的、纯粹的喜悦。“好像一下子被点亮了。”霞光,成了她在枯燥重复的打工生活之外,为自己开辟的“精神自留地”。
从那天起,那个曾在广州署名“少年不知”的扫街女孩消失了,“追霞人不知大爷”正式上线。
在夹缝中追光:打工人的生存与喘息
追霞对大爷而言,绝非闲情逸致,而是需要精心策划和代价的“突围”。
餐饮工作早出晚归,集体宿舍毫无私密性可言。清晨出门的轻微响动,都可能影响休息的工友。但霞光带来的“大烧”时刻,是她能从“集体”中暂时抽离、感受“自我”存在的珍贵缝隙。
“追霞?那得看老天爷脸色,更要看排班表脸色。”申请休息、调班,甚至咬牙请假——这意味着收入的减少和领班的不悦。夏天凌晨四点出发,拍完直奔后厨肠粉位,熬米浆时眼皮黏得比过筛的淀粉糊还沉。
“请假多了自己都心虚。” 这份需要“挤”出来的自由,代价是透支的体力和加倍的工作压力。
“为什么这么拼还要去?”答案藏在她的健康危机里。有段时间工作的高压和精神的压抑让她身体亮起红灯,情绪也陷入低谷。辞职休整期间,偶然一次早起遇见的朝霞,让她感受到久违的“心被揪了一下”的悸动。
有一次,她骑车冲向天安门追霞,朋友圈那句“出发,等了4年,祝我好运”,更像是对自己新生的期许。“是霞光治好了我的拧巴。”她总结道。
在逼仄的宿舍、油烟弥漫的后厨之外,在广阔的天空下,她找到了一个可以大口呼吸、尽情感受美好的出口。这不仅是爱好,更是一种对沉重现实的短暂逃离和有效自救。
手机直出:低门槛时代的诗意与真实
在单反云集、后期成风的摄影圈,大爷的“武器”始终是一部手机。
她自嘲“拍得一般”:“颜色跟实际有差别,手机嘛,就图个快和真。” 这份“不专业”,反而成了她独特的注脚。
当社交媒体上充斥着过度饱和、千篇一律的“红霞大片”时,大爷坚持手机直出。
“修得太假,就没了那一刻真实的感动。我拍的是我看到的,我感受到的。”
这种对“真实瞬间”的执着,或许源于她作为记录者而非摄影师的朴素初心——记录生活本身,而非追逐技术或流量。
2023年9月19日的“世纪双烧”(朝霞晚霞同现),是她追霞生涯的高光。
在颐和园守候近三小时,手臂酸麻也舍不得放下手机。后来才知,这场被气象爱好者津津乐道的盛景,需要十余项条件的完美巧遇。后知后觉的她才懂得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毕业了,翻看那天拍下的上百张照片,“最珍贵的不是哪张照片,而是那天赌赢了的狂喜,感觉整个北京都在为我发光。”
“大爷”的启示:当年轻人在霞光里寻找答案
冬天北海公园的晨雾未散,大爷又一次斩获了冬日的燃烧。她指着天边未褪尽的胭脂红,对身旁收三脚架的老炮儿咧嘴一笑:“看完这场,回去挨领班骂都有劲!”
“丫头,我们这辈人退休才追光,你们倒好,趁年轻拿命追!”
大爷的故事并非孤例。她的手机在裤兜里微微震动,那个名为“中国朝晚霞爱好者”的群聊正疯狂跳动。每天早晚,群里暗号般的字符此起彼伏:今天哪里烧?高云在路上,赌不赌?冲不冲?
越来越多攥着公交卡赶早班的年轻人,押上珍贵的睡眠去追朝霞,请假去等晚霞。在工时表、房租单和KPI的夹缝里,朝晚霞预报的概率,成了他们对抗无常生活最笃定的锚点——55%的概率,也足够让心脏为之一颤,让脚步冲出牢笼。
赌输或赌赢,其实已不重要。出发时鞋带散开的奔跑,寒风中呵出白气的等待,目睹云层吞噬金光或骤然燃烧的颤栗——这些瞬间本身,就是疲惫肉身对自由意志的确认。这场近乎零成本的豪赌(回报是铺满天幕的红霞)像一剂注入静脉的强心针,短暂麻痹了现实绵密的痛感。
当生活的屋檐低矮到直不起腰,追光者选择在日出日落的缝隙里,做一名骄傲的诗意叛徒。霞光当然吹不散宿舍的潮气,晒不干工装上的油渍,但它像一扇被铁锈卡死却终于撬开的窗——让那些在水泥森林里长久屏息的青春,得以探出身去,痛痛快快吸一口滚烫的、活着的味道。
霞光永不落幕
大爷依然住在集体宿舍,依然在后厨忙碌。霞光没有改变她的现实处境,却重塑了她的内心世界。翻看朋友圈里过去的“少年不知”和现在的“不知大爷”,她忽然明白少年是敢追光的勇气,大爷是等得住的耐心。
第一次在北京拍到彩虹
“翻车太多次了,心态早练出来了。愿赌服输,期待下一场。”她笑着说。经历过最初的狂热执着,如今她更懂“随缘”的智慧,但那份举头望天的习惯已刻入生命。
追霞的仪式感,从精心挑选的昂贵设备,简化成一部随时掏出的手机;从刻意的构图,回归到那一刻身心的全然投入。对大爷和像她一样的年轻人而言,每一次按下快门,都是对庸常生活的一次温柔叛离,是对自我存在的一次确认。
当现实的屋檐低矮,天空,成了他们共同的精神穹顶。而每一次霞光绽放,都是生活给予这些仰望者的止痛药和续命丹。追逐不息,因为光在,希望就在。大爷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