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斯维加斯的霓虹灯从不熄灭。
整座城市像被电流贯穿,彻夜燃烧在沙漠深处。
赌场门口喷泉随着音乐起伏,金箔在空中翻滚,香槟塔堆成小山,赌徒们一掷千金,笑声混着筹码碰撞声,在镀金穹顶下回荡。
酒店走廊铺着猩红地毯,电梯直通顶层套房,落地窗外是整片灯火织成的星河。
这里是美国梦的极致展现——金钱、自由、狂欢,一切皆有可能。
可就在这些高楼的地基之下,水泥管道交错如迷宫,污水在幽暗中缓缓流动。
潮湿的墙壁上爬满霉斑,铁梯锈蚀断裂,空气里弥漫着腐烂与排泄物混合的气味。
就在这条城市血脉的最低处,有人活着。
他们没有身份登记,不在人口统计之内,地图上找不到他们的居所。
他们被称为“鼠人”。
这个名字不是自称,是外界给的。
因为他们和老鼠共享空间,争夺食物,共眠于同一片黑暗。
他们蜷缩在排水道的检修室、废弃支线、通风井底部,用捡来的木板搭起遮风挡雨的棚屋。
床垫是从垃圾堆拖出的沙发垫,屋顶是破旧防水布钉在钢筋上。
这里没有电表,没有水表,也没有门牌号。
但对他们而言,这是家。
这个“家”建在一个本不该承载生命的系统里。
下水道的设计初衷是输送废水,不是供人居住。
然而当一个人连街头都无法立足时,地下就成了唯一选择。
这里的温度常年恒定,冬暖夏凉,比露天街道更适合过夜。
更重要的是,它隐蔽。
警察巡逻不会深入主干管三百米以外的岔道,流浪汉之间的地盘争斗也极少波及深层区域。
某种程度上,这是一块被遗忘的飞地。
环境之恶劣难以用常规标准衡量。
地面永远湿滑,脚踩下去会陷进一层黑色淤泥。
天花板滴水不止,必须用塑料袋接住,否则睡梦中会被淋醒。
蟑螂在墙缝间成群穿行,老鼠大到能咬穿帆布鞋。
最令人窒息的是气味——有机物发酵产生的硫化氢气体弥漫在低洼处,吸入后喉咙发紧,眼睛刺痛。
长期生活在此的人,鼻腔黏膜早已麻木,但他们仍会在暴雨前感到头痛,那是气压变化引发的身体预警。
雨水是致命威胁。
每当气象预报显示强对流云团接近内华达州东南部,地面上的人或许只是决定取消野餐,而地下的人则面临生死抉择。
雨水顺着街面格栅涌入主排污管,水流速度迅速提升。
起初只是潺潺细响,几小时后变成轰鸣。
水位以每分钟数厘米的速度上涨,淹没床铺,冲走储物箱。
若未能及时撤离,人会被困在上升的洪水中,最终溺亡或触电。
曾有记录显示,某年秋季暴雨导致三条平行支管同时倒灌,至少七名长期居住者失踪。
搜救队三天后才进入现场,发现两具尸体卡在弯道清淤口,其余下落不明。
官方通报称“无身份信息,无法确认伤亡人数”。
这类事件不会出现在新闻头条,也不会引发政策调整。
它们被视为城市管理中的“边缘损耗”。
这些人之所以沦落至此,并非懒惰或堕落。
多数人曾尝试融入劳动力市场。
但身体残疾使他们无法胜任体力劳动;精神疾病患者难以通过背景审查;前科记录直接关闭了绝大多数就业通道。
美国法律虽禁止歧视,但雇主有权拒绝“高风险员工”。
于是他们被排除在正规经济体系之外,只能依赖非正式收入维持生存。
每日三美元的估算来自实地观察与物资兑换追踪。
这笔钱并非工资,而是变卖可回收物所得。
铝罐、塑料瓶、铜线是主要目标。
他们凌晨四点出发,沿着商业区垃圾桶搜寻,避开监控密集路段。
大型回收站拒收无来源证明的金属,因此交易多在私人废品收购点完成,价格远低于市场价。
一个八盎司铝罐正常回收价值约一点五美分,但在黑市仅值零点六美分。
一名拾荒者需收集两百个罐体才能换取一杯便利店咖啡的价格。
食物获取完全依赖城市浪费。
美国餐饮业日均丢弃大量临期食品,超市夜间清理货架时更是成箱倾倒。
这些物品对消费者而言是垃圾,对地下居民却是救命资源。
他们通常在午夜后行动,利用送货车辆进出间隙翻找 dumpsters。
有时能发现整袋未开封面包、成瓶饮料、甚至冷冻肉类。
当然也有风险——尖锐包装划伤皮肤、误食变质食品导致腹泻都是常见状况。
衣物与其他生活用品同样源于废弃物。
冬季来临前,许多人会专程前往高档住宅区 dumpster diving,寻找完好羽绒服或儿童尺寸外套。
家具类物品更受重视:一张完整椅子意味着不必坐在地上,一个抽屉柜可以存放珍贵物品。
某些慈善机构每月发放一次救济包,内容包括袜子、牙刷、罐头食品,但领取需排队且数量有限。
更多时候,人们靠互相交换物资维系基本需求。
值得注意的是,“地下社区”并非完全无序。
内部存在隐性规则。
例如,优先使用权属于最早占据某个干燥角落的人;共同水源不得污染;发现大型可回收物须协商分配。
冲突偶尔发生,通常以驱逐出该区域告终。
由于缺乏执法力量,惩罚机制依赖集体排斥——一旦失去邻里信任,个体将难以获得信息共享、互助照应等关键支持。
这种微型社会结构反映出极端环境下的人类适应能力。
尽管资源极度匮乏,群体仍自发形成协作模式。
语言交流以英语为主,夹杂西班牙语词汇。
信息传递依靠口耳相传:谁找到了新藏身处?哪条路线最近被警方封锁?哪家餐厅后巷固定时间倒食物?
这些情报构成生存网络的基础节点。
外界对这一群体的认知始终模糊。
主流媒体偶有报道,标题常使用“现代穴居人”、“城市的阴影”等猎奇化表述。
学术研究极为稀少,仅有少数社会学研究生进行过短期田野调查。
政府层面几乎无视其存在——既无专项救助计划,也无健康监测项目。
公共卫生部门关注的是鼠患传播疾病的可能性,而非居民本身的医疗需求。
事实上,许多“鼠人”患有慢性病。
关节炎因长期潮湿环境而恶化,呼吸道疾病由霉菌孢子诱发,糖尿病患者无法冷藏胰岛素。
伤口感染极为危险,一个小 cuts 若得不到处理,可能发展成败血症。
曾有人试图联系免费诊所,但因无法提供住址证明被拒之门外。
药品获取主要靠偷窃药房或从医院垃圾桶捡拾未用完的处方药包,风险极高且剂量不可控。
教育彻底中断。
儿童若随父母进入地下生活,便再无机会入学。
青少年时期错过的知识积累,成年后几乎无法弥补。
文盲率极高,书写能力普遍停留在抄写单词水平。
读报识字成为奢侈技能,大多数人只能通过电视残骸上的画面判断新闻内容。
这种知识断层进一步固化了他们的边缘地位。
技术使用极其有限。
极少数人拥有老旧手机,靠图书馆或快餐店WiFi充电并查看天气预报。
准确预测降雨对生存至关重要,因此他们会特别留意气象频道滚动字幕。
一台能接收广播信号的收音机被视为贵重资产,可在紧急情况下交换食物。
数字鸿沟在这里体现为生死界限——不懂得利用信息的人,更容易在突发洪水中丧生。
文化痕迹依稀可见。
有人在墙上贴过撕下的杂志页面,画面是海滩度假场景;角落堆放着残缺书籍,《圣经》出现频率最高,其次是通俗小说。
音乐偏好集中在老式摇滚与乡村歌曲,旋律通过破损耳机传出,在管道中产生奇异回响。
节日概念依然存在——感恩节那天,更多人聚集在特定出口等待餐厅施舍火鸡残渣;圣诞节前后,捐赠衣物数量明显增加。
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受害者。
访谈记录显示,多数人将现状归因于“运气不好”或“做错过事”,而非系统性压迫。
这种认知限制了集体抗争的可能性。
没有人组织请愿,也没有人要求住房权。
诉求极其具体且短期:今晚有没有地方睡?明天能不能找到吃的?未来规划不存在,因为每一天都在应对即时危机。
城市发展正在加剧他们的困境。
近年来拉斯维加斯推动基础设施升级,老旧下水道系统逐步改造。
工程队进入封闭区域施工时,常强行清理占住者。
没有提前通知,没有安置方案,个人物品直接销毁。
有些人被迫迁移到更深更危险的段落,甚至进入未完工的隧道工程区。
那里连基本通风都没有,空气中悬浮颗粒浓度严重超标。
房地产开发间接压缩了拾荒空间。
高端购物中心取代传统街区商铺,封闭式管理阻止外来者进入后巷。
自动垃圾压缩机取代开放式垃圾桶,使得翻找变得不可能。
连锁餐厅实行中央配送制,减少现场库存,可供捡拾的食物大幅减少。
每一项“现代化”进步都在无形中切断一条生存链条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部分人群的数量始终没有精确统计。
估计范围从一百二十人到四百余人不等。
差异源于流动性强、隐藏意愿高。
有些人白天出现在街头乞讨,夜晚返回地下;有些人在不同季节更换栖息点。
身份识别极为困难,多数人无身份证件,指纹记录缺失,DNA样本从未采集。
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“隐形人口”。
社会服务的覆盖近乎空白。
虽然内华达州设有 homeless shelter,但容量不足且条件苛刻:禁酒、禁药、强制宗教活动、男女分隔。
许多不愿接受管制的人宁愿回到地下。
临时避难所在严寒季节开放,但仍要求登记个人信息,这对有逃犯记录者构成障碍。
医疗援助需通过社工转介,流程复杂耗时,与紧迫的生存节奏格格不入。
毒品问题确实存在,但不应夸大。
部分人使用廉价酒精或非法药物缓解痛苦,但这更多是结果而非原因。
调查显示,初次接触毒品往往发生在流落街头之后,作为应对创伤的手段。
戒毒项目要求稳定住所作为前提,而这恰恰是他们最缺乏的。
恶性循环由此形成:越痛苦越依赖药物,越依赖药物越难脱离底层。
暴力事件相对较少。
由于资源分散且价值低廉,抢劫动机不足。
武器持有率极低,自卫主要靠群体警戒。
女性居民尤其谨慎,通常结伴行动。
性侵犯案件未曾见诸记录,可能因报案渠道缺失,也可能因实际发生率不高。
相较于街头露宿者,地下群体的安全感反而略高——至少知道谁在周围,能预判潜在威胁。
动物共生关系复杂。
除了老鼠,偶尔能看到流浪猫顺着通风口进入。
这些猫不怕人,反而主动靠近,似乎明白人类会分享食物残渣。
狗极少出现,因体型过大难以穿越狭窄通道。
鸟类有时从检修口飞入,在顶部筑巢。
生物多样性在此呈现出畸形平衡:人类成为生态系统中的 scavenger 角色,与其他物种争夺城市代谢产物。
水资源取用充满风险。
尽管管道中有流动液体,但绝不能饮用。
有人尝试用多层布料过滤后煮沸,仍无法去除重金属与化学污染物。
可靠水源来自两个途径:一是趁维修工人作业时偷偷接入临时供水管,二是收集冷凝水——晚间空气遇冷在管壁结露,用容器承接。
每人每日获取量不足五百毫升,仅够润喉。
照明方式原始。
电池供电的手电筒最为常用,但续航有限。
蜡烛易引发火灾,已被多数人放弃。
有人拆解废旧灯具,尝试连接废弃电路,但成功率极低且极度危险。
黑暗是常态,视力退化普遍存在。
长期处于低光环境的人,瞳孔调节能力发生变化,突然暴露在强光下会短暂失明。
时间感知扭曲。
没有钟表,昼夜交替微弱,作息完全依据饥饿感与疲劳程度。
有些人保留着机械手表,即使停摆也戴在手腕上,作为一种心理锚定。
日期记忆模糊,重大事件靠身体感受标记——比如“那次大洪水之后第三周”、“热浪持续到鞋底开胶那天”。
历史叙述变成生理经验的串联。
通信方式原始但有效。
若需传递消息,会在必经之路留下记号:划痕代表警告,石块堆叠表示安全,涂鸦箭头指引方向。
符号系统未经统一,但长期使用者能理解基本含义。
重要信息(如大规模清场行动)通过口头接力传播,误差不可避免,但核心内容通常能抵达。
他们如何看待地面上的世界?
记录表明,态度复杂。
一方面羡慕奢华生活,另一方面又对其虚伪感到讽刺。
赌场外扔掉的龙虾尾比他们一周食物还精致;酒店洗衣房烧毁旧毛巾以防被人拾取,而他们正为缺少一块擦脸布发愁。
这种对比催生一种奇特的冷漠——不是愤怒,也不是嫉妒,而是一种疲惫的旁观。
城市发展从未考虑他们的存在。
新建筑地基打得更深,地铁线路规划避开贫民窟,智能城市项目聚焦交通效率而非包容性。
每一次技术迭代都让底层生存更加艰难。
自动驾驶环卫车可能彻底杜绝人工翻找垃圾的机会;AI监控系统能精准识别可疑行为,提前驱赶徘徊者。
进步的代价,由最无力抵抗的人承担。
关于出路,几乎无人谈论。
偶尔有人提及“找个工厂干活”,但随即补充“没人要我这样的”。
康复计划、职业培训、过渡住房……这些概念太过遥远,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。
现实是明天的饭在哪里,鞋子还能穿几天,下一場雨什么时候来。
希望不是消失,而是被压缩到最小单位——今天活下来,就算赢。
某些夜晚,当赌场音乐透过地面传来震动,有人会停下动作听一会儿。
那声音闷闷的,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。
他们不跳舞,也不哼唱,只是静默片刻,然后继续修补漏水的屋顶。
那音乐不属于他们,但他们知道它存在。
就像阳光,虽然看不见,但听说它很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