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堂之仆役,地方之祸源

 60     |      2025-12-12 01:44:30

两江总督是清朝最重要的地方官员之一,但对这个职位,有人趋之若鹜,而有人则避之不及。

两江总督负责江苏、安徽、江西三省的财政和物资,是东南地区最重要的职位之一。同时,他还负责南洋的贸易,是东南地区对外事务的领导者。在洋务运动时期,湘系和淮系分别在江南和直隶地区共同维持局势。甲午战争失败后,淮系势力衰退。庚子变乱中,李鸿章回到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位置,与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刘坤一遥相呼应,旧日的景象重现。但随着李鸿章和刘坤一相继去世,湘系和淮系最终还是衰落了。在清廷和列强的支持下,袁世凯顺利接过了北洋的权力,而南方则陷入了混乱。

张之洞并不想去当两江总督。刚听说刘坤一去世的消息,他就赶紧给姐姐的丈夫、军机大臣鹿传霖发了电报,请鹿传霖向荣禄、慈禧等人说说情,千万别让自己去南方。不过,为了稳住东南的局势,朝廷最后还是让他去了。

江苏的官场震动很大,大家都担心张之洞推行新政会把江南的资源都用光。湘系势力更是强烈反对。两个月后,张之洞狼狈离职,湘人魏光焘接替了他的职位,成为江督。

不过,湘系还没高兴多久,真正的麻烦就来了。

▲魏光焘。来源:网络

张之洞担任两江总督时,曾让手下郑孝胥去管理江南制造局,要求他节约开支,并打算在内地建一个新工厂。后来张之洞离职后,他极力劝说魏光焘不要被谣言迷惑,坚决不要扩建原有的枪械厂。

江南制造局内迁的提议已经讨论了很长时间。军工厂的建立始于太平天国运动时期,主要是由曾国藩、李鸿章、左宗棠等人创办的,分布在全国各地,不受清朝的集中控制,带有明显的地区特色。不过,江南制造局位于上海,容易受到战火的威胁,不利于国家安全。李鸿章、张之洞、荣禄等人多次提出将军工厂内迁,但由于各种原因,一直没有实现。

1904年,张之洞和魏光焘经过多次讨论,决定联合上书,建议在江西萍乡湘东镇建厂。这个建议兼顾了各方的利益:将工厂设在内地,符合国家安全的需求;仍然由两江总督管理,体现了对地方意见的尊重;并且可以利用湖北汉治萍公司的钢铁和煤炭资源,促进了湖北新政的发展。

然而,练兵处刚成立不久就指出,这个计划不仅花费太大,选址还过于偏远,交通不便。不久之后,清政府下令,由铁良亲自南下,详细考察江南制造局是否应该搬迁,地点是否合适,以及如何更好地利用各种武器制造设施。

考察江南制造局其实是清廷的借口,铁良南下另有目的。

那时,国家把训练士兵放在首位,而训练士兵又需要先解决军饷问题。为此,政府新成立了财政处和练兵处来专门处理这些问题。然而,为了应对巨额赔偿,朝廷允许各地自行筹集资金,结果失去了对地方财政的控制。尽管练兵处在军事改革上拥有主导权,但它的影响力无法扩展到东南地区。

练兵处刚成立不久就制定了一个计划,每年要从各省收取996万两银子作为军费,这引起了多个省份的强烈反对。张之洞在给江苏巡抚端方的秘密电报中提到:“练兵处要从各省收九百六十万两银子,这简直是让人无法接受,很多人都不同意。”端方也非常不满:“现在全国的商民都已经很疲惫了,人心也开始动摇,赔款都难以长期维持,怎么还能增加这种负担?”各地的官员纷纷给军机处发电报,表示地方财政已经非常困难,无法再拿出钱来支持练兵,“请求另外想办法解决”。

清朝政府多次秘密指示地方官员,说日本和俄国在东北打仗,京城附近如果没有几支精兵,很难保证安全。他们还强调,训练军队和筹集军费刻不容缓,无论如何都要优先考虑,希望各地官员能够团结一致,帮助朝廷。语气里既有威胁,也有恳求,还有几分委屈。但是,各省对中央的筹款要求还是敷衍了事。其中,魏光焘的态度最不配合,他只从富饶的江南地区筹集了21万两白银供军队训练使用。他认为新军制度不可能一蹴而就,坚持保留湘勇旧制,并派亲信回湖南招募湘军,这显然与北洋新军的做法不同,直接让练兵处很没面子。湘系的不合作让中央集权成了空谈。难怪清廷听说江南制造局要迁移,就急着派铁良去南方视察了。

铁良。图源:网络

铁良,字宝臣,穆尔察氏,满洲镶白旗人。他从小就专注于经世致用的学问,尤其在治赋和治军方面下了很多功夫。他通过自己的努力,一步步晋升,最终官至兵部左侍郎和练兵处襄办。辜鸿铭曾称赞他为“精神的独眼巨人”,称他是“真正的力量”,是一种公正的力量。美国驻南京副领事认为他是一位能干、头脑清晰、聪明敏锐、性格果断的官员。派他南下,显示了清廷筹饷练兵、加强中央集权的决心。

在北京出发前,铁良和徐世昌进行了长时间的深夜交谈。离开后,他先去了天津,与袁世凯讨论了一些事情,然后乘船南下。这表明,清朝政府和北洋军阀的利益实际上是紧密相连的。

自从张之洞听说铁良南下的消息,他就知道朝廷的真正意图。在铁良离开北京六天后,他迅速联系了新任户部尚书赵尔巽,询问铁良南下筹款的具体数目。过了几天,他又提醒魏光焘:“总之,不筹集大量资金,很难解决问题。”张之洞的策略是先准备好一笔钱,避免和铁良过多周旋。他总共筹集了58万两白银,打算用来应对朝廷的要求。

魏光焘面对危机,迅速采取行动,解散了江楚编译局、官书局、江南派办处和金陵马路工程局,以此来节约开支。他还指示江宁、苏州、安徽、江西等地的官员们做好准备,伪造账目,填补财务缺口。然而,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早已悄然降临。就在铁良到达上海的前一天,掌管江西道的监察御史周树模突然上书,严厉指责魏光焘。

周树模认为,魏光焘在任期间表现平庸,大小事务都交给幕僚处理,导致各种问题层出不穷,实在不配担任江督一职。他言辞激烈,非要把魏光焘扳倒不可。随后,与袁世凯关系较好的军机大臣奕劻入宫值班,处理事务。最终,清廷决定让魏光焘和署理闽浙总督李兴锐互换职位。

李兴锐也是湖南人,当时已接近八十岁,显得十分苍老。他上任还不到一个月,就突然去世了。后来,两江总督的职位由山东巡抚周馥接任。魏光焘的离职,意味着湘军在江南统治四十余年的历史画上了句号。这也打破了南北势力的平衡,使正在崛起的北洋集团有机会扩大其在东南各省的影响。

周馥一上任,就和袁世凯商量好了,决定把南洋海军和北洋海军合并,由一位将军统一指挥。他向朝廷提议让北洋海军的将领叶祖珪来带领南洋海军,负责管理南洋的所有军舰,选拔和任命驾驶和维修军舰的官员,训练新兵和水手等事务。此外,叶祖珪还有权替换表现不佳的官员,并可以调用北洋的军官。这样,实际上就是把南洋海军交给了北洋海军来统一指挥。

湘军的旧部,有的被裁减,有的被重新编组。江南原本有七十大营的陆军,共有三万八千多名士兵。周馥上任后,改变了过去“湘军占九成,淮军占一成”的旧制,陆续裁减了一万多士兵,并按照北洋的模式新编了一万多士兵。同时,周馥还革职了一批官员,并从北洋地区调入了许多新人,给予重用。

周馥为练兵处筹措经费,比魏光焘积极得多。1904年,魏光焘给练兵处送了85万两白银,而1905年,周馥送了161万两白银,几乎是前者的两倍。当时,江南流传一首《南京白字诗》,嘲笑周馥极力联络北洋,诗中说:“亲家袁世凯,恩主李鸿章。瞎子兼聋子,南洋属北洋。”

图片展示了周馥。来源:网络

1904年8月29日,铁良到上海,然后去江苏考察。12月9日离开南京,前往安徽、江西、湖北、湖南、河南五省考察。到1905年2月16日,他从郑州坐火车回到北京。这趟旅行花了将近半年时间,他到底做了什么?

首先,我们要看看把江南制造局搬到别处的问题,这可是朝廷让铁良南下的主要原因。

铁良多次进出制造局,并特意去了安徽湾沚和江西萍乡考察。回到北京后,他提交了一份长达数千字的奏折,指出上海位于“江海要冲”,吴淞口内外各国军舰时常聚集,安全形势严峻,因此建立新工厂迫在眉睫。

他给出了两种选择。

方案一是“整体规划策略”:在萍乡建立南厂,资金主要来自江南制造局每年节省下来的70万两银子,并得到江苏、安徽、江西三省的支持;在直隶、河南或山西选择合适的地方建立北厂,资金则从南方八省的土地捐赠中拨出;湖北兵工厂作为中厂,将协助南厂和北厂解决不足之处。

第二种方案是“灵活对策”:在江北地区选择一个地理位置适中的地方建厂,把全部650万两的建厂资金都投入进去,迅速建立一个大型兵工厂,等将来条件允许后再考虑在南方和中部建设军事工厂。

这两种方法都是为了从南方各省筹集资金,支持北方工厂的运作。很明显,铁良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推动军工厂的发展,而是有更深的政治意图:改变地方势力过于强大的局面,重新巩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。

这道奏折一上来,很快就被政务处和练兵处讨论起来。期间,张之洞给铁良打电话,支持“统筹全局”的方法,反对“变通”的办法。他说:“如果暂时不办南厂,把资金转移到北厂,北厂只供北五省,恐怕还不够,怎么可能兼顾淮南?”形势逼迫,只能权衡利弊,取轻者。政务处和练兵处讨论后,为了平衡南方的利益,不再提“变通方法”,而是决定将江南制造局节余的70万两每年资金,划归北厂作为开办经费。

▲江南制造局的枪厂。图片来源:网络

接着,铁良筹集到了一笔不小的练兵资金。

他刚到上海,就对江南制造局发了几个文件,要求查清楚历年来的收支情况。然后,他就把那里库存的80万两白银都提走了。

在江苏,铁良检查账目时,发现了很多未上报的款项,总额高达600多万两。他一挥手,凡是能拿的都拿走了,其中包括从支应局提走了14万多两,从筹防局提走了36万多两,从厘捐局提走了11万多两,从江海关提走了约16万两,从铜圆局提走了约20万两,再从筹防局和铜圆局提走了5万两,总共提走了102万多两。

铁良查账后,无疑给南方的督抚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。各省份不得不响应中央的筹款号召,以免遭受更多的搜刮。到了1905年4月,户部先后收到了各省上缴的练兵经费共600万两。

铁良还看上了地方的“土膏捐”。所谓的“土膏”其实就是鸦片。因为鸦片消费量很大,南方一些省份靠收土膏税赚了不少钱,这些钱用来练兵、赔款和搞新政。1904年12月,铁良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,建议把原来由湖北、湖南、安徽、江西四省共同管理的土膏税收归中央,并把这项政策推广到云南、江苏、广东、广西四省,统一叫作“统捐”。他还提议由户部派人统一征收。朝廷一看这个方案,马上意识到这能带来很大的财政收入,于是赶紧让财政处和户部赶紧处理,把土膏税的收入划拨给中央用于练兵。

地方自然不愿意。张之洞与户部尚书赵尔巽商量土地税统捐的事时,极力强调这个办法的困难。他说:“查缉鸦片很困难,会扰民。前两年,朱道提出这个建议,我和其他官员商量了两个月,真的没有好办法。商人们和百姓都很怨恨,所以改为向土地征税,现在就是这个办法。”意思是中国向土地征税是为了应对鸦片查缉的困难,本来不是为了地方收税,希望朝廷多加考虑,不要把这个办法“制度化”。《申报》也评论说:“这个统捐是为了训练军队而设的,但这样一来,当局一定会希望收的税越多越好,从而增加训练军队的费用。谁知道,费用增加反而让国民变得更弱了?收的税越多,抽鸦片的人就越多,抽鸦片的人越多,人种就更弱了,人种更弱,军队的士气就越不振。岂不是土地税和训练军队正好是相反的吗?”

可是,中央坚决要收紧财权,减少地方的自主权,这已经是定局了,只是减少的程度还不好说。权衡之下,张之洞只有一个办法,那就是由湖北方面推荐一个督办土膏统捐的大臣,以此来保护地方的利益。他推荐的人是自己的学生,即将去贵州做巡抚的柯逢时。

柯逢时在地方事务上做了不少让步,尽力减少地方上需要上交的钱款。按照他的方法,在丰收年景可以收得白银两百万两。但这远未达到清廷的期望值。到了1906年,财政处和户部制定了非常高的税额,据美国学者魏尔特估计,清朝可以得到五千二百万两白银,其中三千一百万两会返回到各省。

更重要的是,这件事之后,地方财政出现了大问题。后来,像盐税、铸币盈余等收入,也被中央以“统一管理”的名义收走了。

各地的督抚也不是毫无对策,他们纷纷抱怨,并联手制造声势,向朝廷施压。这导致清廷在1904年10月底连续发布了两条命令,一条指出“听说各地督抚为了处理地方重要事务,多方筹集资金,几乎耗尽了所有资源”,另一条命令铁良“立即回京复命”,停止审计工作。这表明,清廷并没有坚定的决心和足够的力量来整顿地方,一旦筹集到资金,可以暂时应对局面,便收回了中央的权力触角。铁良南下,与其说是强硬行动,不如说是试探之举。

张之洞,图源:网络。

清廷发布召回谕旨后,铁良转而考察军事,督促各地新军统一制度。

铁良检查了江苏、安徽、江西、湖南、湖北、河南等地的军队,详细了解了营务、炮台、武器装备和军事学堂的情况。经过他的视察,他发现湖北的常备军表现最好,河南和南京的常备军也有一定的成绩,但苏州、安徽的后备军以及江南护军四旗和新湘五旗则显得非常松散。随后,朝廷发布了上谕,表扬了张之洞,并严厉批评了其他地方的督抚练兵不力,惩罚了一批军事官员。这其中也有安抚张之洞的意思。张之洞领会了朝廷的意图,向铁良表示感谢,并承诺会按照练兵处的规定训练新军。

敲山震虎之后,练兵处实际上在军事改革中占据了主导地位。

铁良南下本来是想重新恢复中央的权威,不过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袁世凯。练兵的钱大部分都被北洋六镇分走了。袁世凯的亲家周馥被调任两江总督,推行南北合一的政策,紧接着袁世凯的心腹刘永庆又得到了江北提督的职位,北洋的势力迅速扩大。

当然,朝廷不可能对北洋势力的增长视而不见。慈禧特意派铁良去南方,就是为了安插一个重要人物。此后,铁良展现了自己的才能,迅速成为政坛上的新星,很快被提拔为兵部尚书,还参与了枢机事务,获得了在西苑和紫禁城里骑马的特殊待遇。等东南各省安定下来,朝廷就会全力对付袁世凯了。

铁良南下时,遇到了一些小麻烦。这些小麻烦的出现,说明了清末权力格局最重要的变化,不是发生在中央和地方之间,而是发生在国家与社会之间。

新政策实施后,很多读书人感到不满,认为改革进展得太慢,希望能尽快解决中国的问题。日俄战争让人们看到了希望,大家对实行宪政的呼声越来越高。张謇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。

▲图片来源于网络:张謇。

张謇在42岁时考中状元,但他的官职最高只到从五品,职位不算高。不过,他的名气早已响彻朝野,连很多高官都对他刮目相看。在甲午年间,他凭借自己的见识,甚至能影响到翁同龢这样的重臣做决定。当时,张謇坚决主张对日本开战,他认为:“日本是个小国,哪能抵挡天朝的军队?如果不狠狠打击,就不能彰显国威,也无法消除隐患。”到了1901年,张謇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变。他在《变法平议》中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,主张设立一个“议政院”,让更多的声音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。

1903年,张謇前往日本考察,对明治维新的成就十分惊叹。那年的除夕夜,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日本的国土面积差不多和我们两江总督管的地方差不多大,要是和南洋比,还不到南洋的一半。日本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大力发展实业和教育,就变成了一个强国,能和大国抗衡;而南洋呢,就像被关在缸里,缩手缩脚,什么都干不了。这并不是因为人和人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,而是因为日本实行宪政,而清朝是专制,两种治国方式完全不同。这么重要的事情,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皇上,真是让人痛心和遗憾。”他认为,日本国土面积虽然小,但通过发展实业和教育,短短三十年就成了强国,而南洋却像被捆住了手脚,做什么都困难。根本原因在于,清朝实行专制统治,而日本实行宪政。这么重要的事,竟然没人告诉皇上。于是,他下定决心,要让皇上明白立宪的重要性。

1904年,张謇翻译的《日本宪法》出版了。他有一个好朋友赵凤昌,曾经是张之洞的助手,帮忙印书。赵凤昌认识了一个叫赵小山的人,他在内务府工作。赵凤昌就给赵小山寄了12册《日本宪法》,赵小山把这些书带到了皇宫。张謇回忆说,慈禧太后看了这本书后,在见军机大臣时突然说:“日本有宪法,对国家很好。”军机大臣不懂宪法,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赶紧学习宪法,还找上了赵凤昌。

清朝末年,从高层到基层,官员们对西方学问都不太精通。许多奏章和章程,实际上是幕僚、名士甚至是逃亡海外的人写的。那时候,朝廷里有一件有趣的事情:法部和大理院经常争辩各自的权限,但又找不到好的理由。于是,他们就去找当时的重犯梁启超,请他来写公函。这种“你来我往”的场面很可笑,但也反映出一个问题:官员们已经开始缺乏自信了。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中,他们既不敢用旧的道理,又不能完全接受新的道理,常常感到迷茫。于是,有识之士便可以通过舆论,让在位的官员接受某种思路,进而影响朝廷的决策。

张謇的想法是,通过知名人士和助手,说服并串联几个省份的高级官员,让他们支持立宪。然后,再将这个想法上报给朝廷。于是,他亲自拜访了张之洞和魏光焘,希望他们能推动立宪,并为他起草了一份奏疏。张之洞虽然支持,但不敢单独上奏,要求必须与袁世凯达成一致。张謇只好硬着头皮,给多年未联系的袁世凯写了一封信,信中提到:“日俄战争的胜负,实际上是立宪和专制之间的胜负。”期间,他听说南京正在讨论宪法,非常担心朝廷提前知道此事,引起怀疑,于是要求各报馆不要随意透露消息,以免影响大事。

后来,张謇去见了他的老师翁同龢,两人交谈了几次。这位老人虽然被贬回家,但非常支持立宪。他还接触了罗振玉和杨士琦,一个是岑春煊的教育顾问,另一个是袁世凯的心腹。

▲翁同龢。来源:网络

那时,张謇正在印刷伊藤博文的《宪法义解》。他多次询问赵凤昌这本书的印刷情况,还关心地问:“直隶和广东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?”

可惜袁世凯态度犹豫,收到信后回复张謇说:“还需再等等,时机未到。”原本希望通过督抚传达的信息,就这样落空了。这时,铁良正从北方南下。

张謇在南京初次见到铁良,觉得他言谈清晰明快,不比陶斋(端方)逊色,而且更加沉稳。后来,张謇把《宪法义解》的印刷本送给他,并一同探讨宪法问题。两人因此成为朋友,从1905年到1906年间交往较为密切。

1905年,清朝派五大臣出洋考察。张謇认为自己在这次考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。他回忆说:“一开始,铁良、徐世昌等人对宪法也有过初步讨论。当端方入朝时,又反复提及此事。载振也帮了忙,太后这才有所觉悟,于是有了五大臣的出洋考察。”考虑到铁良是慈禧太后精心培养的重要政治人物,他对立宪的支持很可能会说服慈禧,从而开启宪政改革的大门。

张謇是一个地方上有影响力的人物,他制造舆论是为了说服当权者;而另一些人则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说服广大民众。

铁良南下时,一些读书人和留学生在报刊上展开了激烈的笔战。他们用文字作为武器,批评铁良的南行意图在于加强中央集权,并警告说:“权力所在,便是怨恨之所集。”政府为了筹集资金训练军队,意图巩固中央权力,这将对中国造成严重的伤害。革命党人的报刊则把矛头指向满汉之间的矛盾,声称铁良南行是为了压制汉族人。在上海出版的《大陆》杂志中,有人批评说:“铁良搜刮财富的结果,已经夺去了汉族人一半的生命,而满人却只用来满足颐和园的老妓们的享乐。”把慈禧太后比作“老妓”,这样的言论真是大胆到极点。

铁良刚到上海没多久,就从江南制造局取走了80万两白银。《杭州白话报》发表时事评论说:“钦差大臣铁良到了上海后,直接把制造局库存的80万两银子提走了。从那以后,他到哪里就搜刮哪里。浙江巡抚担心他要来浙江,赶紧发电报说,浙江每年愿意出90万两银子,作为北京练兵的经费。哎呀!浙江每年要赔款140万两,现在又要多交这么多,这不是压榨老百姓的血汗钱吗,还能是谁的血汗钱呢?”主张革命的《中国白话报》则说:“如果这个钦差是个汉人,他的良心或许还没完全丧失,还能稍微保护一下百姓,不至于把大家搜刮得这么狠。清朝的皇太后早就想到这点,所以特意派了个满洲人,叫铁良,到南方来。”

在公众讨论中,知识分子稳居核心位置,既能与官方对抗,又能教育大众。虽然官方也有自己的媒体,但它们的报纸多是官方文件,不像民间报纸那样吸引人。尽管朝廷依然掌握权力,但影响力已经转移到了另一批人身上。

因此,当时的报纸毫不掩饰地批评、讽刺甚至编造关于清朝政府的谣言。有人传言铁良热衷收集字画,搜罗得非常广泛,以至于回京时带的行李太多,连九节二十辆车厢的火车都不够装。还有说法称他的随从大肆抢夺财物,甚至动手打伤了当地的官员。

梁启超在《时务报》中曾描述西方的情景:“西人学东西,有一个学,就有一个人组织起来。比如农学、矿学、商学、工学、法学、天学、地学、算学、化学、声学、光学、重学、力学、水学、热学、医学、动植物学、教务等等,连照相、画画、澡堂之类的小事,都有组织。参加的人,从后宫的妃子到普通百姓,甚至有上百万人参加的组织。”梁启超说,他写这些文章时,总是想吐出来,但一整理完,满头大汗。

从古至今,都有因舆论不当而影响国家治理的情况。然而,到了清朝末年和民国初期,舆论的混乱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。不论是支持立宪的派别,还是主张革命的团体,他们都擅长过分夸大事实和随意编造故事,甚至他们自身的主张都难以保持一致。他们自己对很多问题都未彻底理解,却为了改变现状,不得不煽动民众情绪。舆论可以影响到政府决策,如果错了还可以改正;但报纸一旦影响了普通百姓,一旦变了就很难再恢复原状。操纵事实的舆论最终会失去人们的信任,只能沦为别人手中的工具。

对于清朝来说,“富强”从一开始的权宜之计逐渐变成了制度的一部分。然而,即便它真的变成了一个富强的政府,国家内部已经四分五裂,满目疮痍。无论是追求虚名而忽视实际的危害,还是承担恶名来解决危机,都已经太晚了。不用多久,追求富强的中国还会存在,但大清国一定不会了。

铁良南下时,迎接他的不只是批评的声音,还有批评的武器。

听说这个消息后,王汉、刘静庵和胡瑛三个人秘密策划了对铁良的刺杀行动。出发前,王汉给妻子写了一首诗:“不知此行何时归?心中牵挂唯家人。倘若不幸成永别,但愿你笑送我行。”

1905年2月,王汉和胡瑛一起从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上了火车,跟踪铁良返回北方的专列。火车到达彰德后,铁良乘坐轿子进城,王汉独自跑向铁良的轿子,连开三枪但都没有打中。事情发生后,清兵从四面围过来,王汉怕被抓住,就跳进路边的水井里自杀了。

王汉的去世,揭示了清朝政府与百姓之间严重的隔阂。随着越来越多的革命人士不惜一切代价去打击当权者,整个王朝都笼罩在了恐怖的气氛中:人们的愤怒难以平息,暴力行为开始泛滥。